余秀华因曾爱上渣男感到羞耻
诗人余秀华成名十年了。从“脑瘫诗人”、“农妇诗人”开始,与诗歌本身似有关,却也关联不大的身份标签,让她在刚获得了一份时尚届的荣誉——“年度女性作家”称号的今天,仍然能够去想象网络走红会带给他人怎样一种被火炙烤的感觉。余秀华因曾爱上渣男感到羞耻!
最近几年,是她自认为反复摔倒的过程,并不风光。因情绪状态和身体状况不佳,她在社交媒体的发言和回应更烈,对男明星的高调示爱、被曝光的恋爱及后来的不和平分手……引来更多非议和暴力。她总结,一切出于自己对互联网影响的无知,和心中欲望的不断累加。阴霾逐渐散去,这个春天,余秀华在英国国家图书馆起舞,其身姿如同打开双臂去拥抱一个明亮的转折。
她谈到创作背后的少女心事,爱过不值得的人的羞耻,和另一种爱而不得的“我执”。身体与情感欲望的不满足、难割舍,是写诗解决不了的难题,是她的生活。但诗歌可以自我满足,她认为写得一本比一本好,不在乎差评和被认为“自我重复”。
“我们需要更明亮一点的中年”,余秀华在新出版的诗集《后山开花》里写着。这时的余秀华,不太像那个看似潇洒、无所畏惧、敢爱敢恨的名诗人或女性代表了,而是一个也有迷茫的人,在人生的灰暗、浑浊和模糊地带,跋涉。但是,如果出生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哪怕还是有身体的残缺,还要吃下种种的苦,犯下过错,她还是坚定地会来这一趟,不管值不值得。
以下是本次访谈的实录。
谈“名利场”与互联网曝光
我的出名
有运气的成分
凤凰网读书:你最近在《时尚芭莎》的盛典上拿了“年度女性作家奖”,和很多明星一起合影、拍时尚大片,会有一种事业起飞、进入名利场的感觉吗?
余秀华:好像没有。我觉得写书是我的事业,这些不是我的事业,是额外的馈赠。除了写作,我好像没有更多的能力或精力去做别的事情,都是别人在为我打理。所以我感觉很寻常,没有觉得进入了所谓的名利场。也许在诗人圈子里,他们倒觉得这是进入一种你所说的名利场,他们不一定看得上。所以写作者和时尚之间是有一定鸿沟的。这是我自己的看法,不一定是对的。
凤凰网读书:我的现实经验里,诗人比较小众,他们中的大多数不太容易被看到,只有你是比较容易被看到的。
余秀华:诗人本身的特质就是,一方面要展示出本人的纯净和清高,一方面又希望自己的诗被更多的人看到。所以很多时候,诗人的心理是矛盾的,他们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来回摇摆。在我身上好像没有什么,该出世的时候就出世,该入世的时候就入世,我也不觉得来回切换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有诗写就可以了呀。
凤凰网读书:会有诗人朋友跟你说,“余老师,我好羡慕你,你的诗能卖这么好,这么多人都看你的诗”吗?
余秀华:诗人不会说这个话。我的诗人朋友是“卖得好的,不一定是写的好的”这样的心理比较多。
凤凰网读书:对于他们这种心理,你是什么感受?
余秀华:我不认可。因为他们虽然有的卖得也不好,但不代表都写得好。
凤凰网读书:《后山开花》是隔了很久才出的诗集,里边好像有一些诗是之前写的?
余秀华:基本上都是前两年写的,这几年写的没有收进去。这几年我写的也比较少。
△《后山开花》/ 作者: 余秀华 / 出品方: 北京贝贝特 /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出版年: 2024-5
凤凰网读书:你写诗一般都还是在家里、自己待着的时候写?
余秀华:我是心情非常安逸、平和的时候才写得出来,情绪多了反而写不出来。
凤凰网读书:你写完一首诗之后,会反复改吗?
余秀华:不会。像我这么没有耐心的人,哪里会反复修改啊。有时候我心情特别好,会觉得内容还不够丰富,就改一下。但这种情况比较少,基本上都是一遍写下来就完了。
凤凰网读书:你会对自己有一个“希望我的诗越写越好”的期待吗?
余秀华:这个要求我是有的。前段时间我有了一点启发,觉得可以把诗歌写得更好一点,但一有什么别的事过来,写诗就很容易中断,所以我没有很坚定地写诗歌的勤奋。
凤凰网读书:之前有作家说随着年龄增长,自己的表达欲在下降,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余秀华:这个我也有,但不是表达欲,是想表现自己的欲望在降低,越来越低。
凤凰网读书:我之前看你写董宇辉,感触比较深的是,你说你大概能够想到他那种被火炙烤的感觉。
余秀华:可能是感同身受。我觉得他把那个过程挺过去了,他现在应该基本到了游刃有余的境地,但也不是完全陷入这种境地。
凤凰网读书:那你觉得你现在面对公众舆论已经游刃有余了吗?
余秀华:我不能叫游刃有余,我就是无所畏惧。但还是找了很多麻烦嘛,还是少惹麻烦为好。所以有人说我很潇洒,并不是,也有很多麻烦在里面。
凤凰网读书:你写董宇辉的文章里还说,大家都说他的小作文写得不咋地,是不咋地,因为如果写得太高深了,互联网也接受不了。
余秀华:会无法传播,真的是这个问题。董宇辉能不能写出来我也不知道,但我真的觉得如果写得过于高深了,不符合互联网的传播理念。
我现在也发什么都发得少了,没有特别想让别人知道我的欲望,表现欲减少了很多。我情绪特别稳定或者好的时候,是不大去互联网上发表什么或者去骂人的。一旦今天我的情绪非常不稳定,那不一定又搞出什么事了。我有时候真的是控制不住地想搞点事儿。
但我没有看过董宇辉的直播。我觉得看直播是一件特别浪费时间的事儿,我不看。有时候刷到了一些他直播的截屏,就看一下。
凤凰网读书:所以你把它当成一个互联网现象在观察?
余秀华:这个现象比较普遍吧。我觉得互联网发展到这一时期,会有这么一个人出现。有文化的又不只是他一个,恰好运气落在他这里。也和我当时出名一样,有运气的成分。但你说是巧合吧,巧合之中也存在着必然性。
谈爱情、欲望与成名经历
爱情求而不得,
是我这辈子的难题
凤凰网读书:2015年,你和《摇摇晃晃的人间》纪录片导演范俭一起去了一趟香港,那时候你的感受好像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你说,所有的关注一下子都涌过来了,被捧这么高会不会摔下来?你是很担心的。
余秀华:我现在已经摔了很多次了。所以要经历很多事,才会慢慢地变得强大一点。你不经历那些事,你没有办法强大起来,你的内心也不会有被锤炼的过程。
凤凰网读书:现在回看当时,你希望后面经历那么多事情以后自己变得强大呢?还是希望不用经历那么多事情?
余秀华:这不是我希望能够决定的事儿,很多时候我觉得是我的欲望(才能决定)。很多倒霉事的发生都是基于我对互联网的无知,我很大胆地说了那些话。这就是自己的欲望造成的。所有的事情,我觉得都是心中的欲望累积到一个点的时候才会出现。
凤凰网读书:你是觉得自己经历了一个摔下来的过程吗?
余秀华:嗯,很多事都是因为自己无知造成的,说不好这是自己给自己设的陷阱,还是命运本来就会这么流转。从开始学跳舞到恋爱,都是在我非常低谷的时候。
凤凰网读书:你的事业是不是从和杨槠策分手以后开始起飞的?
余秀华:我觉得和我分手关系不大,是从我跳舞开始的。大家都说这个女人还可以跳舞?又形成了新一轮的好奇。
△余秀华在英国预演《万吨月色》。摄影/胡桐泽
凤凰网读书:我还以为是分完手了,对男人失去兴趣了,咱搞事业去。
余秀华: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失去了兴趣,但是人的欲望是野火烧不尽的。其实我觉得这样很烦。我真的希望情感的欲望和身体的欲望不要产生。因为产生之后,还要花很多时间去对付这些东西。
凤凰网读书:但是这种欲望跟你的写作是可以结合在一起的,如果没有身体的欲望,怎么会写出来那些关于爱情的诗歌呢?
余秀华:身体的欲望和写作一点关系都没有。身体的欲望不一定会得到满足,诗歌写出来,诗歌本来就可以自我满足,不一样。这是非常现实的一个问题。我觉得我身体的欲望问题不可以上升为哲学问题,这太高看我自己了嘛。欲望就是欲望,诗歌就是诗歌,把身体的欲望上升,我觉得也对不起这么赤裸裸的欲望,对吧?
凤凰网读书:我还看过一篇《人物》写你的稿子,那时候你在热恋中,但你的说法是“我愿意陪他走一程”。我就很震惊,你会清醒地知道,我俩只是走一程,不是天长地久,是不是你对爱情有一种比较悲观的态度?
余秀华:只是一程,我从开始就没有想过天长地久。我认为爱情根本就不可能天长地久,这是我的认知问题,不是悲观的问题。我觉得两个人相处时间久了,不管好不好,都会很腻,我有一种这样的心理。
凤凰网读书:我看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你说你不会否认你对他曾经有过爱,即使你现在是恨他的。
余秀华:不是恨,我是厌恶这个人。但是说爱,也没有,我只是接受,或者说回报他的心理更多一点。
凤凰网读书:你说当时自己不出门的原因是你觉得羞耻,为什么?
余秀华:那段时间觉得相当羞耻,非常羞耻,到现在都还有羞耻的感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不爱了以后分手,我觉得问题不大。但是当发现你爱的人的本质是一个渣男,就会觉得羞耻。我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这么低级的人,我当时是怎么看上的?羞耻在于此,在对个人的否定,对自己的否定。
凤凰网读书:每个人都有被困住的东西。好像对于你来讲,爱情好像就是那个“我执”?爱而不得是一种常态。
余秀华:我觉得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爱而得”,这是非常模糊的概念。不能说跟别人上床了就是得到了,这很片面。而我和有的人的相处过程里,恰好是没有这一点的,但是并不能说对方就不体谅我、不关心我。
凤凰网读书:你大概什么时候意识到爱情,或者爱而不得,是你的一个“我执”的?
余秀华:我觉得我一直有这个“我执”,但可能在这两年吧,我才意识到它的存在。爱情的“我执”是我这辈子需要解决的一个难题。别的难题我基本上都可以解决,唯一就是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我现在也破不了。有时候觉得活着很浪费,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凤凰网读书: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执着的东西,一定是得不到的东西。
余秀华:我可能得到了,但不一定会满足。所以就觉得很冤枉,我即便得到了也很难自我满足。所以这真的是一道无解之题。
谈身份标签、如何做自己
只要出现在互联网上,
就会被骂
凤凰网读书:你之前提到,自己身上被加了很多身份标签,比如说女诗人、农民、残疾人,你好像一直想冲破这些身份标签?
余秀华:我倒不是特别想冲破。我第一次接受采访的时候说,所谓的标签就像人的口水粘在你身上一样,口水干了,标签会自动脱落,所以我不会特别在意标签这个问题。
凤凰网读书:你在书里面写到,所有飞扬的人生都是离经叛道的。
余秀华:我是觉得,人是活在价值体系里的,如果无视价值体系,就不存在离经叛道。所以我说这句话是觉得,无论你怎么做,你如果还是会被所谓的价值观框住,还是觉得这样做会不会违反了什么东西,你超脱不了价值框架,就根本做不到真正的离经叛道。
我后面还有一句,不管是谁,一旦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就已经形成了一个价值框架。比如说,你现在是一个记者的身份,就会有所谓的记者价值观体系把你框住。人人都一样,都无法摆脱自己身份的界定,而且很多人一辈子在努力,就是为了寻找一个价值身份的建立。所以很多时候又是互相矛盾的。
凤凰网读书:明白。既然说到我了,有人说我采访不好,我会非常难过非常介意,就导致,前两天有朋友问我,你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我说我想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专业人士。她说很少有人会把受人尊重的专业人士当做最想要的东西。那一刻我也就明白了,可能因为现阶段我最缺这个,所以才想要这个。
余秀华:我倒不觉得。我是这样想的,受人尊重和被人骂不是矛盾的。因为互联网上每个人的价值观念不一样,低的很低,高的很高,只要出现在互联网上,不管你的品行多端正,都会被骂。你品行端正可能还会骂你装。可以不要那么在意。
凤凰网读书:你现在能做到不在意了吗?
余秀华:我现在做到了。因为我会分析骂我的话,发现很多都是不值一提的。很多人骂你都不会说到点子上,只说你不行,不会说你怎么不行、哪一点不行,只是打个嘴炮。
凤凰网读书:别人说你哪儿不好的话,你会自己审视一下吗,去想我会不会有他说的这个问题?
余秀华:有。当我取得成绩、觉得自己可牛的时候,我就会把那些骂我的话找出来看,让自己的心理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
凤凰网读书:有哪一种被骂的话,你觉得有几分道理?
余秀华:他们骂我的很多话是造谣,我都不解释。他们骂我,说我的命不好是因为人品不好。我说我人品本来就不好啊!影响我写诗吗?好像也没影响,我就无所谓了。
凤凰网读书:你接受时尚盛典颁给你的奖的时候说,你的时尚就是做好自己,做好余秀华。
余秀华:我做不好。我还是做不好、学不会。
凤凰网读书:你刚开始说的有一句话很对,你说好像这个时代喜欢能够做自己、把自己的个性张扬出来的人。
余秀华:因为现在张扬个性太不容易了,可能是在这个时代说一句话都太不容易了。很多真话我也不敢说,还是得保守一点。我也没有说过很多惊天地的话,我只是偶尔发发牢骚,骂骂咧咧而已。
凤凰网读书:还有一点,就像你说的,其他人怕给别人留下一个“这个人这么会骂人”的印象。
余秀华:对。我觉得我会骂人倒成了一个好的东西,而不是坏的东西,这是很魔幻的一个世界。
谈家庭、婚姻、早年工作
活着就是在宇宙里穿行,
从世界的缝隙里游过去
凤凰网读书:我,2018年,你说小时候很担心原子弹把自己给炸了,有些人比较坏,因为你还是一个小孩,他们说你身体上的这个事情是因为上辈子做了坏事,所以这辈子就要来受罚受难。
余秀华:那是年少无知的时候,核能源刚刚兴起,小孩子不懂这个事儿,都怕这个东西。所以当时会觉得很难受,因为这些事情,童年过得不是很天真、很快乐,那时候压抑得很厉害。
凤凰网读书:你说你小时候是特别敏感、焦虑的孩子。
余秀华:对,敏感、焦虑好像是天生的,小时候就有,不是因为长大遇到很多事情才有。
凤凰网读书:包括我后来看到当时你爸爸说,你上高中的时候因为住校,中午要打饭,因为你动作比较慢,导致经常吃不上饭,一天只能吃一顿。
余秀华:不是,我那时候不愿意和别人挤,我故意慢一点,最后去,觉得好像自己会更轻松一点。那时候有非常极端的一种情绪,恨不得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把吃饭、上厕所的时间全部省略了,甚至最好一星期上一次厕所。
凤凰网读书:是高中的时候吗?那时候成绩怎么样?
余秀华:高中的时候,成绩跟不上了。我觉得可能跟营养跟不上也有关,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凤凰网读书:你还有一段经历是去温州打过工,那是一个什么工厂?
余秀华:哎呀,我去了一个月就回来了,不值一提。是在皮革厂,帮别人修皮包,皮包生产出来有边边,要把边边撕整齐,用手,或者拿剪刀也可以。
凤凰网读书:你说你在那儿白天干活、晚上写诗,把诗读给工友听,他们也不懂你。
余秀华:我觉得那时候有病,没有桌子,我都是趴在床上写的,现在这么好的条件,我也不会那么努力地写,有时候玩手机,真的是浪费时间。
凤凰网读书:你父母说因为你的手脚没那么快,有点跟不上,就回来了。
余秀华:是我爸爸把我叫回来的,那时候正好农忙,需要割谷子,他给我打电话,说你回来给我做饭、洗衣服,再不回来我和你妈妈就累死了。我一想,他说了我就回去吧,再加上那时候我觉得挣钱很困难,就回去了。农忙的时候,洗衣做饭是我负责的,把饭做好了,衣服洗好了,地扫好了,基本半天就过去了。其实农忙还是很忙的,一家人的衣服、饭,每天都要做这些事。
凤凰网读书:你现在是一个很出名的诗人了,当然可以想写就写,不想写就算了。
余秀华:那时候就是喜欢,也没想出名,就是有很多感悟。当时写的那本诗集里其实有很多好诗,我走的时候送给我们那个工头了,可能人家都丢到垃圾筒去了。
凤凰网读书:你那时候会觉得写诗是一条可以让你远离当时那种生活的方式吗?
余秀华:没有,只是想写,没有什么别的期待和愿望。
凤凰网读书:你是什么时候有了期待和愿望的?
余秀华:我现在也没有啊。但可能还是想出版,这本书等了很多年,有点着急。
凤凰网读书:回到咱们刚刚说的,你比较小的时候,没有能力反抗。
余秀华:反抗不了,也没有底气。很多人觉得我离婚是一件让她们觉得羡慕的事,现在很多女人觉得自己在婚姻里过得并不幸福,但是想离婚就有很多现实的问题要面对,孩子怎么办,又怕离婚之后自己养不活自己,她们问我,我说这怎么处理呢,总不能鼓励别人离婚吧?我希望将来的婚姻制度改一下,把人捆绑得太紧了不是什么好事。
凤凰网读书:你之前说离婚是你做过最好的一件事,到现在还是吗?后来依然没有发生比这件事更好的一件事?
余秀华:没有。二十年的婚姻是非常沉重的,不是几个月的恋爱能相比的,比不了。
凤凰网读书:我看纪录片里面,你俩离完婚,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啊。
余秀华:我那个前夫,他又不喜欢我、不爱我,还死皮赖脸不离婚,我就想,人性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但别人就这么自私,没有办法。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 》(2016)剧照
凤凰网读书:我不了解他,有没有可能是他被一种观念束缚着?
余秀华:没有,他不可能,他的心理状态是觉得什么时候他主动提离婚,他才有面子。被一个残疾人抛弃了,他心里过不去,就是这么单纯的想法。
凤凰网读书:当时你妈妈还在世,她不太支持你离婚,觉得一个家不能散掉,她那个想法我觉得非常有代表性。
余秀华:对,在农村里很有代表性。
凤凰网读书:所以你看,其实你的想法是很超前的。
余秀华:不是,我妈说家不能散,但我的问题在于我和前夫在一起毫无家的感觉。我觉得我妈说的这个家是不存在的,我的婚姻就是一个枷锁,我一定要打破这个枷锁。哪怕他稍微给我一点有家的感觉,可能都会好一点,但是我们两个人的关系连邻居都比不上,这让我很沮丧,也很仇恨这场婚姻。稍微有一点点家的感觉,可能结果都不是这个样子。
凤凰网读书:很多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婚姻是有问题的,是一个枷锁,但很少有人能像你当时那样那么坚决。
余秀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如果不抓住,不知道又有多少麻烦了,那不行。在大事面前,我还是把握性比较强的。
凤凰网读书:和你同龄的人在那种时刻,可能会被某种观念所束缚,比如被人说你出名了就抛弃糟糠之夫,但你还是坚持要离婚,我觉得你的想法非常超前。
余秀华:这个话我说过几次,虽然当时离婚会遭受到巨大的非议,但它是外界的,和身边这个人是你家里的、给你带来的那种压抑的感觉不一样。所以我宁愿被骂死,也不想被婚姻束缚死。我是被婚姻害得太惨了。如果不是被婚姻害得那么惨,谁会那么坚定地离婚呢?做这样的决定很不容易。
凤凰网读书:那时候纪录片里,你离婚之后,妈妈还在抹眼泪。包括这本诗集里,好多首诗都提到了妈妈,感觉你跟妈妈之间有非常深的感情羁绊。
余秀华:我妈妈住院我提得比较多。很多诗歌是在我妈妈生病、住院、去世前的那两年写的,2016年至2017年。我好几年没出书了,这两年写得比较少,特别是前年和去年,每年都只写了几十首,不到一百首。感情上,可能每个人不一样,我的感受是母女相处很困难,母子相处容易一点。我和我儿子相处很容易,和我妈相处很困难。
凤凰网读书:纪录片拍到后来你要去北京,临出门的时候,你妈就问要不要给你一点钱?你说不用钱,反正要跟着别人去,但是后来你说,你一定要给我的话,那你给我两百五吧。
余秀华:对,我有一种搞笑的心态,我开玩笑的,你给我就要,不给我就不要。我小时候就这样,比较搞笑,恶作剧的成分比较多。
凤凰网读书:我以为你想让她开心,有一点点讨好的心态,说你给我两百五,搞笑一下,大家都开心。
余秀华:有一点,但不是那么多。我这种性格非常极端,对自己喜欢的人比较讨好,不喜欢、不熟的人到我家里去,我会说你可以走了。你这么说起来,我觉得我和别人相处很多时候都会顾及对方感受,除非把我惹毛了,如果不把我惹毛,相处得都还可以。
凤凰网读书:你大概什么时候有了一种我敢反抗的态度了?
余秀华:我倒没有觉得我敢反抗。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勇气,这是我天生的性格,就是不计后果地怼。我以前开杂货店的时候和别人吵架是经常的,那时候胆子可大了。我从小和男孩子打架,打不过也打,骂别人,骂不过也骂。我是受不了委屈的,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天生的。
凤凰网读书:你之前说,你有一个很好的原生家庭,现在喜欢用这个词儿嘛,是不是因为你爸爸妈妈都很爱你,对你都很好,你在家庭里一点都不缺爱,所以可以有底气在外面跟别人怼,受不了委屈。
余秀华:对。我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奶奶都是非常有爱的人,我小时候真的是在爱里长大的。但如果我是缺爱的,也不妨碍我怼人,可能怼得更厉害。我觉得这与我的性格有关,性格与家庭无关。
凤凰网读书:现在随着年轻的增长,妈妈去世了,爸爸也老了,你会害怕爱你的人一点点离去吗?
余秀华:倒不害怕,我觉得别人对你的爱,有时候也会成为他们的负担,所以他们的离世,有时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解脱,我倒不会觉得接受不了。如果他们在我身边,也会觉得负担很重,我真是这样想的,没有舍不得。
凤凰网读书:我记得你小时候看到你爸在求菩萨,他愿意用寿命换你身体的正常。
余秀华:对,我爸估计现在后悔死了,知道我那么叛逆,生下一个这么叛逆的女儿。
凤凰网读书:不,我相信你爸现在也是以你为荣的,这是肯定的。
余秀华:他可能不会再这么想。但我也不需要他们以我为荣,他们过他们的,我过我的。
凤凰网读书:我还是觉得你很有智慧,你对自我有很清晰的认知,你是敢跟这个世界迎面相对的。
余秀华:这都是你们对我的看法。我自己觉得恰好相反,我是对自己没有清醒的认知,才会为所欲为。我觉得活在世界上就好像在宇宙缝隙里穿行,从这个缝隙里游过去。
Yu Xiuhua
世间皆苦,
可我还是愿意再来
凤凰网读书:你看《后山开花》的豆瓣评分和评论了吗?
余秀华:看了,8.0分,很多人说我写得不好,在重复过去。
凤凰网读书:看了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想一下他们说的有没有道理?
余秀华:我不在乎,只要卖得好,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有的有道理,有道理但是我不改。我觉得我下一本诗集比这一本写得好,我还是有这个信心的。
凤凰网读书:你看到那些评价的时候,会不会心里一紧?
余秀华:我不紧,我心想你懂个屁!他们说我写作的水平不如以前,没有以前写得好,我理解这是个屁,一点都不对。我现在生活在改变,情绪在改变,怎么可以和从前写的一样呢?
凤凰网读书:我看到有一个人说“摁”字出现太次了。你觉得有这个问题吗?
余秀华:我也看了,有,我意识到了。但是我觉得这个字好,为什么用多了就不可以呢?
凤凰网读书:有没有可能这个“摁”字也是能代表你的一种心境的?你无数次地要按住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感情。
余秀华:摁不住啊!
凤凰网读书:想摁吗?
余秀华:想摁,但是摁不住。
凤凰网读书:新诗集里面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你说希望能有一个“更加明亮的中年”。
余秀华:我觉得我的中年很灰暗。前几年到现在被我搞得乱七八糟的,事业不明,爱情不明。有时候有点奢望,希望自己的人生主线是清晰的,希望自己的心灵状态是清晰的,结果发现都是模糊的和浑浊的。到现在我认了,就这样吧,反正也改不了。
凤凰网读书:今年以来事业有往上走的感觉,是不是好了一些?
余秀华:好了一些。但是影响我心情更多的不是事业,是感情啊!我有时候期待自己的人生明晰一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自己这件事应该怎么做,但很多都是模糊的,不清晰、不明晰,是浑浊的。
凤凰网读书:我们都有这种感觉,都觉得不是特别明晰,我本来以为你挺明晰的,你看你是一个诗人,你继续把诗写好,一直这样往前走,至于感情上,不失意的人比较少吧,其实每个人都是爱而不得的。
余秀华:也是、也是。哎,这么一想,也可以过得去这一辈子。
凤凰网读书:这本新诗集里有一首诗说,你花了很长的时间,以前很想融入一群人,但你现在不想了。
余秀华:我不想了,没有必要。我一直没有融入过,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村子里很好的一点是人际关系很好,我一过去就被他们扯着聊天,我就会很快跑掉,我不愿意聊,不想跟别人有更多的牵扯。我原来开店的时候,喜欢开玩笑、讲笑话,那时候他们愿意和我在一起玩。后来我觉得我不想和别人有过多的、更深的交往,我也做不到,都是表面的人情往来。
凤凰网读书:你刚刚出名的时候,诗人刘年对你有一个评价,把你的诗放在中国的诗歌里面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中间,你那时候有这种感觉吗?
余秀华:没有。中国女诗人的写作我了解得不是很多,他说我写得很突出,泥沙俱下,别人都是写得很整齐,我的诗有一种野蛮的、这个女人没有经过规范和规训的感觉。
凤凰网读书:但我看你这本书的序言,包括你写董宇辉的文章,给我的一种感觉是你有非常理性和智性的一面。
余秀华:那是偶尔的,理性和智性都发生得比较偶尔。但你知道写作的好处是什么吗?可以把人从感性的层面过渡到理性的层面。这一点我是很喜欢的。我是有一种自我审视的心理,就想,哎,我作了这个诗,为什么会这样作?我会把自己放在很多的层面加以分析,一旦分析就是理性的,不是感性的,是自然发生的。
凤凰网读书:为什么刚刚老跟你聊互联网舆论的事情,因为我在你身上发现了非常智性和理性的一面,但是互联网上你的形象永远是非常冲动的、怼天怼地的。
余秀华:我觉得不要把自己过多的聪明展示出来,要学会藏拙,把自己好的一面藏起来,不好的才给你看。
△访谈现场花絮
凤凰网读书:我以前看过一个叫《河童》的小说,说河童出生之前,他的父母会冲着肚子喊,你要不要来到这个世界?如果小河童说我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他就可以不来了。如果是你,假如你在出生之前有父母冲你肚子喊,余秀华,你要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你会来吗?
余秀华:我肯定会来。
凤凰网读书:即使知道你生下来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点点身体上的残缺,还是会来?
余秀华:会来。
凤凰网读书:那很好,真的很好。如果是我,可能就不会再来了,好像没什么意思,人生的一些艰难,也不想再体验了。虽然我受的苦可能并没有你受的多。
余秀华:每个人都在受苦。没一个人好过的。
凤凰网读书:即使知道这一点,你还是愿意来?
余秀华:那是必经之路,没有办法。每个人都在受苦,即便你长得漂亮、身体好,可能还有别的不如意。
凤凰网读书:你能这样想我觉得很对,世间皆苦。
余秀华:世间皆苦,对呀。
余秀华因曾爱上渣男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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