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5日，符文迪结束了她在中国人民大学度过的第一个学期。此时，距她因百日誓师演讲视频所遭遇的网络暴力事件，已经过去了十个月。浏览微信时，她注意到公众号推送中一篇关于抖音反网暴项目组的报道。

“如果当时有反网暴的工作人员找到我、开导我、教我怎么去屏蔽这些消息，会不会......”这是符文迪读完文章后的第一反应。随即她否定了这个想法。

符文迪心里明白，在陷入那场长达三个月的风暴时，任何外力都无法带她走出风暴，也无法在风暴中心为她筑起所谓“反网暴的墙”。她能够依靠的，只有风暴眼中的自己。

符文迪在誓师大会上进行演讲。（图片来源：微博@北京青年报）

一场猝不及防的风暴

“小迪，网上那些不太好的评论，你别太在意。”不安自午餐时间同伴的一句关切的问话始，符文迪原本平静的、被做不完的习题和背不完的书填满的十八岁的人生，即将迎来一场未曾预料的风暴。

2023年2月21日，在百日誓师三天前晚自习的课间，学生会的同学叫住了符文迪，邀请她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表演讲给大家鼓劲。即便计划表上安排忙碌，犹豫过后的符文迪仍然选择接下这个任务。

“决战的情绪终于通过一种外在的形式显现出来了。”从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时收剑入鞘的喜悦，到班级整队时完成最后一遍练习时的兴奋，符文迪发现，她期待的演讲不只是站在台上把稿子念完，更希望的是将支撑自己奋战高考的信念分享给更多的人。

“这里节奏太赶，那里声音激情不够，这里握拳还是振臂”，她想象着自己站在演讲台上的情景，对镜练习手势语气，录音复盘节奏情感。有时，符文迪也注意到镜中的自己似乎有些“咬牙切齿”，但在她看来，百日誓师的情境中，有激情的演讲能够最酣畅淋漓地展现距离高考仅剩一百天的高考生的情感与野心。而且讲台离同学们很远，夸张一些的表情“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她想，这会是一次很成功的演讲。

百日誓师大会即将开始，同学们走过成功门。（图片来源：符文迪）

誓师大会当天，演讲的场地因为阴雨搬到了室内运动场。顶棚呈半弧形，容积不大，每一句吐出的话语会因为回音而格外洪亮。穿着略显臃肿的深蓝色校服，肩挂红色绶带，符文迪望着台下穿着一致、并排而坐、似乎带着高考前特有的对外界的钝感的全体高三同学，走上了百日誓师的高台。

正如演练，她呐喊、反问、振臂。她注意到，在演讲的过程中，慢慢有人抬起头，这使其内心生发出一种别样的感觉——完全跟随着内心与身体的本能，她只想酣畅淋漓地完成这场战前的宣誓。

当最后一句话语落下，“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冲撞着胸腔，耳朵因激动而微微发烫。向众人鞠躬致意后，她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走下高台。百日誓师结束，来到现场的广播台工作人员按照工作要求，将视频上传到了网络媒体平台上。

沉浸在演讲的余韵中，没有人想到这场成功的演讲会是一场风暴的开端。直到视频下评论的喧嚣愈演愈烈，挤进忙碌的高考生们的课余时间，符文迪才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场风暴的中心。

而此时距高考不足百日。

符文迪在誓师大会上进行演讲的视频在网上流传后，部分网友恶言相向。（图片来源：微博@北京青年报）

“你咬牙切齿的样子真的很难看”“像神经病”“有点像被洗脑了”“打鸡血的言论，进入社会啥也不是”……22点10分，坐在回家的车上的符文迪打开抖音，翻看“百日誓师”视频下的评论，一遍又一遍。

这晚，她本计划做数学提高题、消化课堂培优内容，但最终面前只有一字未落的练习册以及被她无意识印上指甲痕的圆珠笔。头脑并不愚钝的她，绞尽脑汁地思考为什么自己会遭遇网暴。她睡不着。一闭眼，她的脑海就浮现出网友辛辣的攻击与嘲讽。

凌晨三点，她和父母三个人挤在床上，脸朝着天花板聊天。符文迪的父亲叹了口气，讲自己怎么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工作缘故，他常常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宽慰她：“人的处境各不相同，如果他的价值观狭隘，根本没必要争论。”母亲催促她赶快睡觉，又给她掖了掖被子，也劝她“不要再扩大坏情绪”。父母的宽慰暂时地抚平了她的心。

誓师大会的现场。（图片来源：符文迪）

符文迪说自己是一个要强的人，不会因别人的评价而哭。第一次看到恶评时，她没有哭。

情绪积压后的痛声哭泣，发生在符文迪得知被网暴后的第三天——在朋友的安慰下，她在走廊哭泣了整整十多分钟。班主任温柔耐心地开解她，平常没怎么聊过天的女生也从旁握住了她的手……

然而，虽有父母朋友师长并肩，但真正摆脱风暴影响的战役取胜与否，取决于她一个人的运筹。

一份石赤不夺的决心

符文迪知道人是视觉动物，对网络上关于外貌的恶评有所准备。看着镜中自己青春而坚定的面庞，她虽短暂难过，但不至于情绪崩溃。

事实上，网友对她价值观的围攻，才是让她感受到深切失落的重击。

“你的梦想是考大学吗？我看你的梦想是高考！”网暴作为恶意情绪的外显，在这一事件中折射出了社会现实问题。转型社会的压力之下，“佛系”“躺平”文化的风潮蔓延，部分网民对于现实或未来的消极抵抗，呈现为对一名对当下充满干劲、对未来充满希望的高三学子努力的意义的否定。

对高考重要性的过度渲染，使不少人在高中的三年里牺牲了很多其他的重要体验，精神高度紧张。或出于对学生时代“类衡水模式”教育的不满，或由于进入社会后发觉高分并不意味着光明前景的无力，拼搏高考——一个在高中语境下再平常不过的目标，遭到了不少网友的讥讽。

人生态度“去功利性”的主张固然有其可取之处，但在县城小镇这种欠发达的地区，学生的选择有限，期望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的心态，应该得到理解，而非嘲笑。

2023年9月，符文迪参加中国青年报与优酷联合打造的“鸣志计划”，分享自己经历网暴后的成长与感悟。图片为主办单位送给符文迪的星空图摆件。（图片来源：符文迪）

在高考这一阶段性目标节点的背后，符文迪的努力是出于什么呢？

是为了一份变得更优秀、走得更远的决心。

书桌上大大小小的便利贴、见缝插针的复习计划、一直记混的单词、下次模拟考试的目标、窗外静默的大山和缺席的月亮……她在回忆中所提及的面貌清晰的细节，使人可以试想一位县城中学高三女生日常的学习生活。甚至于，在听到朋友让她不要在意网上言论的话时，符文迪的脑内还在盘算午睡前要背几篇语文素材。

演讲中，符文迪昂扬的姿态，饱含一个成长中的青年坦露的真情与对未来的期许。

面对那些攻击她的人，虽然情绪几经起伏，但符文迪依然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自己，保持理智与冷静，保持对自我三观的确信。符文迪有确信，不自欺，不自证，不说服。她在采访中轻松笑道：“视频其实把我拍丑了很多，但是我觉得我长得不丑，所以他们攻击对我无效；我的价值观没问题，他们的攻击对我也无效。”

高考结束，符文迪走出考场。（图片来源：符文迪）

一种刚柔并济的韧性

高考成绩出来后，符文迪如愿拿到了耀眼的600多分的成绩。消息在网上传开后，符文迪发现支持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而此时的她心中却是意外的平静。经过这次事件，她明白了：“这就是网络，这就是舆论。”

自从四个月前符文迪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让网络消声的那一刻起，她便想，让这些声音消失的唯一办法就是要在高考时考得很好，才能够跨过这个坎。所以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她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这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她明白，自己现在已经垒起了一堵墙，将那场持续了三个月的风暴隔绝在了2023年的夏天，而帮助她走出风暴、战胜风暴的，不光是自己的父母、老师和朋友们。她更要感谢的是过去一百天中坚强面对流言、坚定在桌前总结错题的自己，感谢自己始终坚韧的、满怀希望的内心。

符文迪的错题和笔记。（图片来源：符文迪）

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之后，符文迪在11月参加了学校组织的主持人大赛。百日誓师时的场景又出现在了她的脑海。带有一丝迟疑和不确定，她走上台用洪亮、充满感召力的嗓音和亲和的目光完成了比赛。

她发现，她在上台之前反复纠结的、曾经被网友反复嘲讽的表情和语气，事实上根本没有引起评委老师和同学的注意。通过这次经历，她逐渐意识到，随着自己离开家乡奔赴新的舞台，那场风暴已经慢慢脱离了自己如今的生活。鲜少有同学会认出她是几个月前那场网暴的主角，也没有人会注意她情绪激动时略显夸张的神态和表情，更不会有人对她那残留着所谓“小镇痕迹”的人生观指手画脚。

在这里，大家包容地接受不同的选择——不管是选择相对求稳的考研考公道路还是开创新的人生赛道，没有人会批判或质疑。这也让符文迪更勇敢地认识并接受现在的自己，找寻更适合自己的道路。

符文迪参加中国人民大学组织的主持人大赛。（图片来源：符文迪）

现在的符文迪，在人大遇到了很多优秀的同学，成长了很多。这让她“很庆幸自己没有被当时的一些非议困扰，并且自己一直坚信并践行着学习改变命运的信念”。尽管她在学习过程中也有面对自己不擅长的科目（例如英语口语）压力很大的时候，她对待学习的坚定和热情也依旧没有褪去——“我不着急，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努力，自己在做出改变。”

在新闻学院的进一步的专业学习中，符文迪也对网络舆论有了新的理解和认知。在意识到网络舆论的不定向性和突然的舆论转向都是常态后，她更加理性地看待网民们对她的误解。她说：“他们可能不够理解我的处境和价值观，我们完全是不同生命阶段的两个人，悲喜并不相通。”

她也从不理解网民的“反水”和网民们反过来网暴之前的网暴者，变到现在理解了网络上的社会现象。“他们是在满足自己心理的道德感和正义感，所以我不会很感激，因为这就是常态。”从理性、专业的理论和分析中，她结合自己切身的经历和思考，在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同时，更加坚定了她“自己的人生是自己决定的”的信念和自强的重要性。

符文迪大学时的书桌。（图片来源：符文迪）

这种韧性并非无源。符文迪坦言是十八年的家庭教育塑造了现在的自己。父亲的思维模式是，别人如果不能理解自己，是因为他缺乏对他人的世界观的认识能力，自己并不需要因为这些麻烦而困扰。

而生在一个重男轻女家庭的母亲，将韧性魄力与打破常规贯彻到了育儿当中。“其实我总感觉我是一个很不服输的人，这一点也跟她有关系，因为我妈妈不论在我小时候做什么事，她都会营造一种比赛的氛围，并且让我在竞争之后能够获得胜利。”对符文迪来说，这份好胜心，却并不是指向单纯的结果之胜，而是成长之胜。

在她看来，父亲的稳定与母亲的冲劲，仿佛是进退有度、张弛有道的太极两仪，帮助符文迪塑造着她稳定的精神内核，让她始终相信，不论遇到任何困境，最终都能够走出去。也正因为这份成功的家庭教育、这样坚韧理性的性格内核，她才能在激烈的网络风暴中独善其身。

来路仍然宽广，过去成为一纸回忆。对于恶评伤人者，我们知晓背后情绪积攒的可怖，一场又一场接踵而至的风暴同样让我们看到社会中广泛面临的困境。而符文迪作为一场风暴的中心者，却正是因为这种朴素的、刚柔并济的力量，得以成功破局。